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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8章 風浪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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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8章 風浪(七)

尤崢不禁有片刻迷失。

但他馬上就清醒過來,“茲事體大,需由陛下做主。”

秦放鶴正色道:“自然由陛下做主,不過陛下此刻正與火器營的人議事,恐一時半刻不得空,依照舊例,內閣須得先擬一個大致章程出來,回頭陛下問起也好有的放矢,各部各衙門該做什麽,也有個準備。”

管理一個國家並非易事,天元帝再如何英明神武,也只有一個人,故而設下內閣並六部、翰林院等分層遞進、共同分擔。

自來凡緊急戰事、各處天災人禍等緊要的,皆需第一時間直接送達天元帝手上,哪怕睡下了也要立刻送去寢殿。而如交趾這般並非性命攸關的,則要當日之內,抽空遞給天元帝過目。

至於再次要的,便會先由內閣或翰林院等各處統籌整理了,若有用詞不當或十分不妥的,內閣甚至可以直接打回去,命人重寫再遞。

所以秦放鶴一說,尤崢便點頭,“對,是這個道理……”

他略一沈吟,才要開口,卻又想起另一個關鍵,“不過我只是次輔,最好還是問過胡閣老的意思……”

“哎喲,尤閣老!”秦放鶴已起了頭,此刻不好再說,柳文韜便急躁接上,“不到正經出宮時候,出入何等繁瑣!且陛下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得空,來不及請示胡閣老啦!再說陛下在此,何必舍近求遠、舍主逐次?又將陛下置於何地啊!”

眼見尤崢有所意動,柳文韜趁熱打鐵笑道:“況且陛下讓您暫代首輔之職,朝廷內外都是知道的,這期間,您就是名正言順的首輔,難不成之前用印、票擬都是假的嗎?”

所謂暫代,自為方便行事,若還要時時事事往來奔波請示,豈非多此一舉?

名正言順的首輔……

啊,多麽動人的稱呼。

尤崢心中的天平瞬間傾斜,只仍有為難之色。

侯元珍微微一笑,難得主動開口道:“胡閣老深明大義,自然以國事為重,尤閣老如此踟躕,豈非看輕了胡閣老,傳揚出去,也將胡閣老陷於不義啊。”

若你二人關系當真和睦,相互信任,何必如此謹慎!

你時時處處在意胡靖的想法,看似敬重,可往深處說,不就是擺明了知道他小心眼兒,怕被記恨?

此言一出,秦放鶴和柳文韜俱都朝侯元珍望去,頗有些意外。

這廝竟也是個深藏不露的,輕飄飄幾句話一出,直接就將胡靖和尤崢都架上高臺,下不來了。

果不其然,侯元珍一劑出人意料的猛藥下去,尤崢瞬間下定決心,抖擻精神,先打發人去天元帝那邊看是否得空,又對內閣眾人道:

“諸位各抒己見,眼下是未時二刻,最遲不過申時,便要向陛下陳情了。”

目前交趾雖然大戰平息,但局部地區仍紛爭不斷。

最可怕的是,持續六年不事生產,田地荒蕪、房舍倒塌,使這個原本高產的國家生產力嚴重倒退,徹底被饑荒和瘟疫籠罩,目前所剩幾十萬人口,仍在持續減少中。

但幹等顯然不行,一來交趾人未必會坐以待斃,二來諸多鄰國也虎視眈眈,若大祿一直被動等待,沒準兒就要被別人乘虛而入了。

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。

柳文韜道:“區區幾十萬人,一座大城足以容納,若能將所有人口都趕到一處圈起來,便不足為懼。”

交趾地形覆雜,若分散開來,便是四散的隱患,縱然來日大祿占領了,也要時時提防,非長久之計。

“圈起來……”

不知內情的人聽了,如何會想到是在商議安置民口呢?

秦放鶴心中無法抑制地泛起一點覆雜的情緒,稀薄的憐憫之餘,更多的還是警惕。

看吶,這就是弱國的下場,所謂百姓,落在他國高層眼中,或許還不如本國牛羊珍貴。

“圈起來倒也不難,我朝大可以就地取材,助他們修築城池、房舍,廣施恩惠。”侯元珍笑道,“青壯年所剩無幾,隨便打一個安置、救助的名頭,他們感激尚且來不及,想來不會有多少反抗。要緊的是安置之後的事情,管還是不管?若管,怎麽管?若不管,他們未嘗不會心生不滿,又生禍亂。”

其實以如今大祿與交趾的實力對比,完全可以直接派大軍層層推進,但如此一來,前些年大祿辛苦經營的“大義”就要毀於一旦,也容易引來交趾人的反抗。

這下就連尤崢都註意到了侯元珍的反常。

之前胡靖在時,他與蔔溫簡直就像兩個透明人,怎麽今日倒一反常態,如此積極?

秦放鶴倒能猜出幾分。

之前天元帝驟然出手幹預,輕而易舉便打破了內閣現有的結盟,侯元珍也無法在明面上投靠自己,那麽勢必要另尋他法。

天元帝年事已高,若侯元珍依舊循規蹈、論資排輩,等太子即位,傅芝、隋青竹等人進來,說不得就沒他什麽事兒了!

所以侯元珍必須抓住一切機會,盡快出頭。

思及此處,秦放鶴不著痕跡地與柳文韜交換個眼神,默契地選擇了沈默,將機會讓給侯元珍。

一來賣個人情,二來也趁勢看看此人到底有多少斤兩……

反倒是蔔溫,前番惡了胡靖,眼下瞧著仍四平八穩、不急不躁的,對頂尖權力並不怎麽迫切。

秦放鶴和柳文韜的資歷頗深,尤崢本身也不大希望他們繼續出風頭,眼見侯元珍開口,樂得配合,便示意他繼續說下去。

侯元珍也不怯場,“依我之見,應在交趾與吳哥兩國曾有領土紛爭之處修建城池,將殘存交趾人都安排在那裏,禍水東引,好讓他們彼此消耗。期間仍要派人監視、教化,若交趾人歸順我朝,便可利用他們牽制吳哥;若有反叛之心,不妨以吳哥人的名義殺戮,行反間之計,進一步激起他們的民憤,逼迫他們靠攏大祿……”

其實眼下交趾問題的核心就是剩餘人口的安置問題,要麽豁出去名聲不要,趕盡殺絕;要麽如此徐徐圖之,侯元珍算是說到點子上了,哪怕讓秦放鶴和柳文韜發言,也不會有太大的新意。

尤崢才要說話,天元帝那邊就傳來消息,說火器營的人走了。

來不及多說,尤崢先去面聖。

尤崢一走,侯元珍才像剛想起來似的,對秦放鶴和柳文韜笑道:“我拋磚引玉,實在獻醜了,如此班門弄斧,若有不足之處,還望兩位指點、海涵。”

柳文韜呵呵笑道:“哎,這話不妥,你我同在內閣,非有高低貴賤之分,不必如此多禮。況且你說得很好嘛,縱然我與子歸,也未必能想得這般周全。”

侯元珍知道他素來圓滑,也不當真,只去看秦放鶴,試探著問:“聽聞當初出使交趾的兩位使者便是秦閣老力薦,實在慧眼識珠,尤其那位金大人,實在劍走偏鋒,令人拍案叫絕。春秋《左傳》有雲,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不知您對交趾……”

金暉確實有名,但更多的是惡名,此時侯元珍單獨提及此人,又論《左傳》,無非是想讓秦放鶴表態,主戰,甚至極有可能期望他說出類似“趕盡殺絕、以絕後患”的話。

但秦放鶴不想。

侯元珍此人,今日才算顯露了一點真面目。

方才向尤崢進言,前頭“建城圈人”倒也罷了,無可厚非,但單單從最後幾句禍水東引、假扮屠殺中便可看出此人心狠手辣,與金暉頗有相似之處。

他這麽引秦放鶴,並非真的謙虛好學,不過是覺得自己方才確實有點鋒芒畢露,過分顯眼,想找個人幫忙分擔火力罷了。

秦放鶴懶得同他虛與委蛇,胡亂說了幾句話混過去,然後便大大方方跟柳文韜開起小差來。

眼見秦放鶴不接茬,侯元珍也無可奈何,只得作罷,又欲找蔔溫說話。

奈何蔔溫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摻和到任何一方去,竟兀自閉目假寐,等侯元珍說得口幹舌燥了,這才“睡眼惺忪”地一驚,“哎呀呀,年紀大了,這幾日竟時時發困,咦,你方才說甚?”

侯元珍眼睜睜看著他裝糊塗,直接就給氣樂了,沒好氣地擺擺手,“我說這茶好喝!”

這一去,當日尤崢再也沒來得及回內閣,直到暮色四合,宮門即將下鑰,天元帝才與他商議妥當,又當場擬了旨意,發到六部各處並交趾等部。

做完這一切之後,天元帝又派內侍送尤崢出宮。

宮廷幽深,宮道甚長,待尤崢一步步走出去,酉時已過。

因未出正月,高聳的城門樓下,仍有火紅的燈籠高懸,明黃色的穗子隨風搖曳,瑩潤有光。

“閣老慢走,奴婢這就回去覆命了。”小內侍恭順道,微微行了一禮。

尤崢知道他是胡霖的幹孫子,並不拿大,客氣道:“有勞。”

他是今日最後一個出宮的,道別之後,小內侍便朝兩側一擡手,自有宮人沈默著推動大門。

門軸摩擦的沈重吱呀聲響起,被淩冽的寒風裹挾著,幽幽回蕩在漫長而漆黑的門洞內,久久不絕,像一首亙古不變的古老歌謠。

尤崢似被吸引,忍不住回首望去,就見那兩扇高大的門扉慢慢地,慢慢地在他眼前關閉,沈悶卻又細微的磕碰聲過後,宮中最後一絲光暈徹底被隔絕了。

啊,他瞬間記起那首“歌謠”的名字:權力。

如此蒼涼孤寂,卻又如此攝人心魄。

“老爺!”宮門外,尤府的下人不知等了多久,見狀忙挑著燈籠圍上來,又有遞手爐的。

孤寂蒼涼瞬間退散,尤崢又跌回喧雜熱鬧,卻又令人有些厭煩的碌碌紅塵。

他不自覺皺眉,接過手爐,一言不發上轎。

“夫人催人問了幾回了,”尤府的人低聲道,“聽說是陛下留您說事,還特意備下好酒呢。”

尤崢卻道:“先去胡府。”

去往胡府的路上,遠遠聽見敲鑼打鼓聲,顯然是有人家辦喜事。

正月間本就熱鬧,又逢喜事,若等到他們過來,勢必道路阻塞,一時半刻如何過得去?尤府下人才要搶著過去,卻被尤崢喊住了,“百姓家結親,是喜事,且叫他們先行。”

那管事一怔,“可老爺您不是……”

他想說,您不是著急去見胡閣老麽?卻見尤崢已然閉上雙目,靠在轎壁養神。

沒奈何,管事的只好招呼人往路邊靠。

不多時,接新娘子的隊伍便從他們跟前呼啦啦過去,後頭還跟著好些隨從並看熱鬧的百姓,又不斷有頑童沖出來討要喜錢、喜餅,並說吉祥話,以至於隊伍極其冗長……

待熱鬧漸漸遠去,尤崢的轎子重新上路,早已不知過了多久。

胡靖家距離這邊也不算太近,等轎子停在胡府門前,卻是大門緊閉。管事的深感詫異,上去敲門時,戌時過半。

胡府的門子往外瞧了眼,卻並沒直接讓尤崢進去,“真對不住,我家老爺這幾日身子不適,這會兒啊,恐怕已然吃了藥睡下了。”

尤府管事一楞,“你看清了,我們老爺是尤閣老,才同陛下議完事,緊趕慢趕就來了……”

奇哉怪也!他家老爺這些天日日都來,什麽時候需要特意通報了?

胡府門子陪笑道:“這個小的自然知道,只是天色已晚,我家老爺確實已經睡下,太醫也曾吩咐過的,需得多加保養……小的是什麽身份?怎敢進去攪擾?”

“你!”尤府管事一陣惱火,幾乎就要指著對面罵。

“好了,”尤崢卻已下轎,親自過來對胡府門子和氣道,“今日確實有事耽擱,老夫有事同閣老商議,可否代為通傳?”

胡府門子忙行禮,聞言苦笑道:“閣老,實在不是小的不通傳,這,這實在是……裏頭的大管事說了,老爺吃了藥睡下,任何人不得打擾……”

他就是個看門的,若明知故犯,縱然老爺不怪罪,夫人、老夫人和管家、大管事的,隨便哪位怒一怒,也夠他喝一壺了。

尤崢垂眸片刻,倒不同他為難,“也罷,是我今日來遲了,回頭若閣老問起,你便說我來過了。”

回去的路上,尤府管事尚且忿忿不平,“老爺,那胡閣老未免也太拿大了些,以往您去瞧他,這會兒且睡不著呢,怎麽今日偏就睡下了?”

“住口!”尤崢呵斥道,“胡閣老也是爾等能議論的?再叫我聽見這樣的混賬話,一律拖出去打死!”

管事的便不敢吱聲了。

可等回到尤府,聽說自家父親吃了閉門羹,尤文橋卻又忍不住拍案而起,“欺人太甚!父親您一日之內操勞至此,晚膳都沒來得及用便去探望,他卻避而不見,是何道理?”

見尤崢不說話,尤文橋越發惱火,“父親何故這般小心,暫代首輔的旨意是陛下金口玉言,名正言順,咱們又不曾虧欠他什麽,好端端的受此折辱,何苦來哉?”

等他發洩完畢,尤崢才斜眼瞅了他一眼,“說完了?”

尤文橋一楞,“啊?嗯……”

尤崢嗤笑一聲,搖頭,“蠢材。”

說完,自顧自用飯去了。

尤文橋被閃得慌,終於覺察到哪裏不對勁,追了兩步又停住,忙叫了今日隨行的管事來問話,“我且問你,父親幾時出宮,走得哪條路,又是什麽時候到的胡府?”

“尤閣老的轎子離去後不久,胡府的門就開了,好像有人出來追了兩步,到底遲了,又轉回去把那門子罵了一頓……“

秦放鶴家離胡、尤二府都不近,大正月人來人往的,入夜後想探聽消息就不大方便,但妙的是劉淩的郡主府就跟胡府在一條街上!

她顯然是個非常果斷的女人,一旦定下同盟便不僅僅停留在口頭上,譬如今日,便第一時間將胡府門口發生的事打著送馬球請帖的幌子轉達給阿嫖。

秦放鶴一聽,樂了。

得了,胡靖和尤崢分道揚鑣之日近在咫尺!

胡靖為官多年,在宮中肯定有耳目,今日交趾那邊的消息瞞不過他。

而偏偏尤崢今日出宮遲,胡靖難免多想:

好麽,平時雞毛蒜皮的小事你日日來請示,今日有了大事了,便故意推三阻四,是何居心?

胡靖性格火爆,多少有點小心眼兒,勢必要給尤崢小鞋穿。

而尤崢呢,也確實太了解胡靖了,猜到對方的反應後將計就計!

其實如果尤崢出宮後抓緊點,最多胡靖晾一晾他,肯定不會避而不見,但尤崢故意找了個借口:給辦喜事的讓路,再三拖延!

如此一來,原本胡靖只有三分火,也燒到了七分!

或許胡靖憤怒之下,確實吩咐了下人不見尤崢,又或許沒有,但很顯然,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中計了,又立刻打發人出來追。

但尤崢既然決定出手,就肯定不會給他留下挽回的餘地,吃閉門羹後拔腿就跑!胡府的人追都追不上!

你為首輔,我遇事不來請示,是我不恭敬;

但我因公事繁忙,稍有耽擱,便被如此怠慢,則是你德不配位……

阿芙不禁感慨,“往日宮宴上瞧著尤閣老多麽和氣溫吞的長者,沒想到一朝發威,當真是……”

一旁剝橘子的阿嫖在心裏小聲嘀咕,會咬人的狗不叫……

官場之上,哪兒有什麽真正的老實人?便是平日瞧著越老實的,一旦捅起刀子來才越狠呢!

估計胡靖自己都沒想到尤崢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恨。

只怕不到天亮,京中該知道的人家就都知道了。

“這回啊,”阿嫖把剝好的蜜橘給父母一人一個,笑嘻嘻道,“只怕胡閣老病得更重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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